深山电视修理工
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暗中流动着微光,就在我床边,近在咫尺。我一个激灵坐起,恐惧中伸手去拧煤油灯。
身旁竟是个女子。
我叫周志明,1975年从技工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城国营电器厂做技术员。那时候,能进国营厂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"铁饭碗",我这个农村出来的孩子,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。
刚进厂那会儿,整日里跟着老师傅李明海学修收音机、电视机,一年下来,手艺虽然还算不上顶呱呱,但也能独当一面了。厂里人都叫我"小周",说我手脚麻利,脑瓜灵光。
那年秋天,十月的风带着一丝萧瑟,我正在车间里对着一台"上海"牌收音机捣鼓,车间主任钱师傅走过来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"小周,有个任务交给你。"钱师傅叼着"大前门"香烟,眯着眼睛说,"县里那个槐树湾大队的电视机坏了,你收拾收拾家伙,明天一早就过去。"
槐树湾?那可是咱们县最偏僻的山村,据说从县城到那里,得走大半天的山路。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,可转念一想,这可是厂里交给我的第一个独立任务,推辞不得。
"行,钱师傅,我明天就去。"我点点头,心里却暗暗叫苦。
钱师傅见我爽快答应,脸上露出笑容,"这台电视可是村里的宝贝疙瘩,去年才添置的'牡丹'牌黑白电视,是全大队的精神粮食啊!"
第二天一早,我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,坐上了通往槐树湾的拖拉机。那拖拉机是来送粮的,司机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,一路上嗑着瓜子,跟我唠着家常。
"小师傅,听说你是去修电视机的?"司机老张咧嘴笑道,露出一口黄牙,"那可真是好事儿,槐树湾这台电视机可是方圆十里八乡的'宝贝疙瘩'。"
我点点头,心里却想着这台电视到底出了啥毛病。一路颠簸,山路崎岖,拖拉机爬行了四个多小时,我只觉得腰酸背痛,屁股都要散架了。
"到了!"老张一声吆喝,拖拉机停在一个开阔的晒谷场上。
我抬头望去,几十间土坯房依山而建,炊烟袅袅,几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孩子好奇地围了上来,指着我的工具箱叽叽喳喳。
"周师傅可算来了!"一个中年汉子快步走来,脸上的皱纹像是山路一般沟壑纵横,却掩不住眼中的喜色,"我是这里的生产队长老韩,可把您盼来了!"
老韩拉着我的手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。他边走边说,"这电视机啊,可是我们村去年才添置的,花了整整八百块钱呢!可谁知道用了没几个月就坏了,眼下这一个多月,村里人天天念叨,老少爷们都盼着您来修呢!"
我跟着老韩穿过村子,路过的村民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,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冲我点头微笑。村子不大,却很干净,路两旁种着一排排的槐树,想必村名也是由此而来。
"电视放在大队部,咱们先去看看。"老韩带着我拐进一处院落,那是一栋青砖瓦房,门口挂着"槐树湾大队部"的木牌,看起来比周围的房子体面些。
大队部的房间里,一台"牡丹"牌黑白电视机端坐在红漆木桌上,周围已经围了七八个村民,见我进来,都热切地望着我,仿佛我是什么救世主似的。
"这就是从县城来的电视修理师傅,周志明同志!"老韩一脸骄傲地向大家介绍我,"今天咱们的电视可有救了!"
我有些不好意思,打开工具箱,开始检查电视机的故障。电视机外观完好,我按下开关,却没有任何反应。打开后盖,里面灰尘不少,看来是使用环境的问题。
经过一番检查,我发现是电源变压器烧坏了。这个故障不算太复杂,但需要更换零件。我带来的备件里刚好有一个合适的变压器。
"怎么样,周师傅,能修好不?"老韩焦急地问。
"没问题,不过得拆开来修,可能需要点时间。"我回答道。
"那太好了!"老韩拍手叫好,"您慢慢修,别着急,今晚就住我家,我让老伴儿多炒几个菜。"
我全神贯注地修理电视,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就到了傍晚。天色渐暗,老韩点起了煤油灯。村里陆陆续续有人来看热闹,屋子里挤满了人,有老人,有妇女,还有一群小孩子。
"周师傅,修得怎么样了?"不时有人问。
"快了,快了。"我头也不抬地回答,生怕错过什么细节。
直到深夜,我才将电视机组装完毕。周围的人都期待地看着我,我深吸一口气,按下了开关。
"嗞啦"一声,屏幕亮了起来,村民们欢呼起来。虽然只有雪花点,但这已经证明电源问题解决了。我又调整了天线,很快,画面清晰起来,正播放着《新闻联播》的结尾。
"好了!好了!电视修好了!"老韩激动地喊着,院子里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。
看着他们脸上的喜悦,我也感到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。修理一台电视机,在城里或许只是件普通的工作,但在这个偏远的山村,却成了一件大事。
忙完已是夜里十点多,老韩坚持要我去他家住。村里人散去后,他领着我穿过几条小巷,来到他家的院子。
"就住这西屋吧,被褥都是新的。"老韩点亮煤油灯,将我领进一间小屋。屋子简陋但干净,一张木床,一个小桌子,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。
我正要道谢,却听老韩犹豫了一下,低声说道:"周师傅,这屋里...有个姑娘,是我闺女王小燕,你别怕啊。"
我一愣,不知该如何理解这句话,正想问清楚,老韩却已经转身出去了。我太累了,也没多想,简单洗漱后就倒在床上,很快睡着了。
半夜里,一阵寒意将我惊醒。秋夜的山里温度骤降,单薄的被子根本挡不住寒气。我迷迷糊糊地想找件外套,突然感觉有人在注视我。
睁开眼,我被吓了一跳——床边站着一个女子,在昏暗的月光下,那双眼睛格外明亮。
"谁?!"我一个激灵坐起身,伸手去找煤油灯。
女子没有回应,而是轻轻地将什么东西放在我的被子上。借着微弱的月光,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热水袋,还冒着热气。
"你...你是谁?"我结结巴巴地问。
她依然不说话,只是指了指我身上单薄的被子,又指指窗外。我这才注意到,窗外寒风呼啸,夜里的温度确实降得厉害。
我有些尴尬,但更多的是困惑。这姑娘是谁?为什么半夜进我的房间?难道就是老韩口中的"闺女"?可他为什么要提醒我"别怕"?
这个谜团,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解开。
天刚亮,我就被窗外鸡鸣声吵醒。走出屋子,院子里老韩的媳妇正在井边洗菜,见到我,热情地招呼:"周师傅起来啦,快来洗脸,早饭马上就好。"
我接过她递来的毛巾,刚要问昨晚的事,老韩从外面走进来,长叹一声:"志明啊,昨晚吓着了吧?小燕她...是个聋哑人。"
原来,王小燕是老韩的亲生女儿,今年二十二岁。三年前的一个夏夜,村里突降暴雨,生产队的牛棚被雷击中起了火。小燕冒雨去救牛,不幸被雷电击中,虽然捡回一条命,却从此失去了听力和说话的能力。
"这孩子心地好,就是命苦。"老韩眼中闪烁着心疼,"自打残疾后,村里人就对她议论纷纷,说她命硬克父母,是个扫把星。我们哪里顾得上这些,可村里人不理解,没人愿意收留你住,怕这晦气传染似的,我只好把你安排在家里。"
我听了心里一阵酸楚,一个善良的姑娘,只因为一场意外就被视为"不祥之人"。而她昨晚冒险进来,只是担心我被冻着。
"小燕平时就住这西屋,昨天为了让你住,她搬去了她奶奶屋里。"老韩继续说,"这孩子从小就懂事,自打残疾后,更是不愿给家里添麻烦。"
正说着,院子门口出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。那是一个穿着素色粗布衣裳的姑娘,约莫二十出头,面容清秀,一双眼睛像山涧的清泉,纯净又忧伤。她就是王小燕。
见到我,小燕微微低下头,似乎有些羞涩。她手里拿着一个竹篮,里面装着刚摘的新鲜蔬菜。
"这是我闺女,小燕。"老韩向我介绍,"她昨晚是不是吓着你了?"
我连忙摆手:"没有,没有,我还要谢谢她送热水袋呢。"
听到我的话,小燕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惊喜,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。她放下篮子,双手比划了几个我看不懂的手势。
"她说谢谢你修好电视,全村人都很高兴。"老韩在一旁翻译,"这孩子虽然不能说话,但心里明白得很。"
吃过早饭,我被带到大队部继续调试电视机。人比昨天还多,大家都想亲眼看看电视能不能正常播放。
"周师傅,听说你们县城里电视机都能看到香港的节目,是真的吗?"一个满脸好奇的年轻小伙问我。
我哭笑不得:"那得是彩色电视机,还得有特殊天线,咱们这里只能看到省台的节目。"
"那也好啊,能看到《新闻联播》就不错了。"老人们纷纷点头。
我又检查了一遍电视的各项功能,确保一切正常。中午时分,小燕端来一碗面条,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,然后就悄悄地离开了。面条上卧着一个荷包蛋,还有几片青菜,朴素却很用心。
"小燕手艺好着呢,在村里出了名的。"老韩在一旁自豪地说,"要不是遭了那场灾,早有人上门提亲了。"
听到这话,我心里莫名一动。仔细想想,小燕虽然不能言语,却有着不输常人的坚强和善良。
下午,我把电视调到最佳状态,并教会了村里几个年轻人简单的维护方法。眼看着天色渐晚,我心想该回县城了,可老韩却执意留我吃晚饭再走。
"今天全村人都要来看电视呢,你也留下来瞧瞧热闹吧!"老韩说。
傍晚时分,村里人陆陆续续聚集到大队部的院子里。有人搬来长凳,有人带着自家的小板凳,还有人干脆坐在地上,都等着看《新闻联播》。
七点整,电视准时播放《新闻联播》片头曲,村民们欢呼起来。那一刻,我才真正体会到电视对于这个偏远山村的意义——它是他们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,是精神生活的寄托。
在欢声笑语中,我注意到小燕站在人群后方,安静地望着电视。虽然听不见声音,但她的眼中充满了喜悦,仿佛能从人们的表情中感受到快乐。
我悄悄走到她身边,递给她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钢笔——这是我临时准备的礼物。小燕愣了一下,接过本子,眼中闪烁着泪光。她在本子上写下:"谢谢你来,谢谢你让大家开心。"
那一刻,我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。
离开槐树湾时,夜幕已经降临。老韩和村民们执意要送我到村口,连小燕也来了。临行前,我鼓起勇气,在小燕的本子上写下:"如果你愿意,可以来县城找我。县医院的耳鼻喉科有个老张,是我叔叔,也许能帮到你。"
然后,我写下了厂里的地址和我的名字。
小燕看完,重重地点了点头,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。
那次离别后,我常常梦见槐树湾的夜晚,梦见那双纯净又忧伤的眼睛。三个月后的一个雪天,厂门口出现了小燕的身影。她穿着厚厚的棉袄,手里拿着那个我送给她的小本子,上面写着:"我来看你了。"
我第一时间带她去了县医院。虽然听力无法恢复,但在我叔叔的帮助下,小燕开始学习正规的手语。半年后,她在县城缝纫社找到了工作,制作的衣物很快在县城里出了名。
我们的感情也在相处中渐渐加深。一年后,我鼓起勇气向小燕求婚。那天,我们站在县城的小公园里,我用生涩的手语表达着我的心意。小燕眼中含泪,重重地点了头。
婚礼很简单,在电器厂的礼堂举行。厂里同事都来了,小燕的父母也从槐树湾赶来。老韩抹着眼泪说:"闺女遇到你,是她的福气。"
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我们的生活虽然简朴,却充满温暖。小燕用她的勤劳和智慧,把我们的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条。我则在厂里踏实工作,很快成为车间里的技术骨干。
时光荏苒,十五年过去了。如今,我和小燕已有一个上初中的儿子,小家也搬进了县城新建的楼房。厂里分了彩色电视机,每当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电视机前,看着五彩斑斓的世界,我都会想起那个偏远山村的夜晚,想起小燕在月光下专注的眼神,想起那些围坐在黑白电视前欢声笑语的村民。
有些相遇,就像偏远山村里突然亮起的电视屏幕,在黑暗中照亮了彼此的人生。也许正是那台需要修理的"牡丹"牌电视机,成就了我和小燕这段跨越寂静与声音的爱情。
如今,小燕已经能用手语流利地"说话",我们的儿子从小就会手语,常常充当我们与外界交流的桥梁。县里的聋哑学校请小燕去教手工课,她欣然接受,用自己的经历鼓励那些与她有着相似命运的孩子们。
而我,早已从当年的年轻技工成长为电器厂的技术主管。每年春节,我们都会回槐树湾看望老人。村里的变化翻天覆地,家家户户都有了彩色电视机,甚至有了电话。但每次回去,我和小燕都会特意去看看那台老旧的"牡丹"牌黑白电视机,它虽然早已退役,却被村里人当作"宝贝"珍藏在大队部。
那台电视机,承载着一个山村的变迁,也见证了我和小燕的爱情故事。它让我明白,修理电视的不只是技术,更是为偏远山村带去光明和希望的使命;而爱一个人,不必用言语表达,用心去感受就足够了。
每当夜深人静,回想起那个我半夜惊醒,发现身旁有个姑娘的夜晚,我都会心生感慨。如果不是那台坏掉的电视机,如果不是那个偶然的夜晚,我和小燕的人生轨迹或许永远不会交汇。
命运就是这样奇妙,它安排我们在最不经意的时刻相遇,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印证那一刻的选择是多么正确。
如今,当我和小燕十指相扣,看着夕阳西下,我知道,无论是有声的世界还是无声的世界,爱都能穿越一切阻隔,抵达彼此的心灵。